夜读middot南大我们距离柳永
我们距离柳永有多远? 宇文所安教授指出:“他(指柳永)的生平大多是从去世三十多年之后的琐闻轶事中拼贴而成……柳永词集的早期历史比他本人更加模糊不清。其中一个版本(肯定是抄本)首次被提及是在十一和十二世纪之交词人*裳的一篇后序中。” 因此,我们不得不警惕这样一件事:“作者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由作品文本创造出来的。有时我们可以一步一步地跟踪这一过程。”宇文所安教授即针对围绕在《鹤冲天》周围的关于柳永与仁宗的轶事及其变体展开研究,逐步复原柳永“标准形象”的形塑过程,指明将柳永从一名“歌颂帝国升平的词人”转变为“反文化里颂扬花街柳巷的叛逆声音”的内在推动力是“大半个世纪期间文人团体价值与趣味的不断改变”。 而《鹤冲天》中的“白衣卿相”模式直接影响了后世文学家的创作,《绿幺遍》《一枝花》均为例证。但宇文所安教授并没有止步于此,他将目光投射到《乐章集》中的一朵“奇葩”——《传花枝》身上。宇文教授并没有坐实其为伪作,恰恰相反,他关心的是后人为何将之系于柳永名下。尽管《传花枝》有种种疑点,但正因为《鹤冲天》早已“先此成为定义柳永形象的词作之一”,柳永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为“白衣卿相”的代名词,《传花枝》才在《乐章集》中获得一席之地。 走笔至此,或许可以大胆一点儿说,我们接近了自己所认为的“柳永”。至于距离真实的柳永有多远,谁又能知道呢? 片段选读 “三变”柳永与起舞的仁宗(节选) 让我们再回到那首《鹤冲天》,以及我们早先提出的关于宋代词集编纂的问题。或许柳永的确作了这首词——虽然其语气与柳永其他词作相去甚远。正如我们所见,柳永的形象从升平时代的词人逐渐转变为传奇浪子,过着只有用仕途完全无望才解释得通的生活。如果《鹤冲天》被演唱后,有人追问歌妓这首词的作者,“柳永”会是那个最自然的答案。而且,由于《鹤冲天》与“变形”后的柳永的形象(流言蜚语的永恒目标)更加完美地契合,它也成为柳永最著名的词作之一。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说,柳永是否作了《鹤冲天》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真正要害之处在于这首词的作者归属促成了“白衣卿相”这个形象,一个身负贤才、却在科场失意之后纵情声色的才子的形象。这个形象是专属柳永,还是属于某一个类型?由于没有其他写到此种角色的北宋词作流传下来,这个问题已无法回答。但这一形象却将在未来的历史中继续发展,并终将再次折回到柳永身上。 这个角色类型的声音在大约三个世纪后以充满《鹤冲天》余韵的语调再次响起。这就是乔吉(约-)的《绿幺遍·自述》: 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 乔吉的“科场失意”是纯话语性的,并非对特定经历的反应。然而他表现出与我们在《鹤冲天》中所见完全相同的对传统价值的公然蔑视,不在*府之中,而是在白话“反文化”(counterculture)中找到他的职衔。这并非南北二巷的世界,而是一种崇尚个人自由精神的私人生活,在这种生活里,成功官场生涯的种种标志(“状元”“编修”)以新的模式重现。在这里,“白衣卿相”的含义还有值得玩味的地方:它到底是指一位“原本可以成为卿相却保持布衣身份”之人,还是指一位“布衣之中的卿相”?《鹤冲天》中说话者的意思大概是指前一种,然而如果证以南宋以降的白话文学传统,则是指后者,正如此处的“烟霞状元”。这是一个平行于官宦世界的、有其内部高下阶级区分的反文化(counterculture)世界。 ▲图源/豆瓣 乔吉很享受扮演反文化英维一角儿,同时也给这个角色添了一些新佐料:这首词末尾有强调意味的“四十年”告诉我们这位浪子正在老去。当然,乔吉此时是想着《鹤冲天》而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模仿”,或者只是以自己的方式表现二巷中一个曲子词里常见的人物类型,我们不得而知,这首词以“自述”为题,蕴含着自传性的宣言。 老去的浪子同样出现在恐怕是最为著名的一个套曲中,关汉卿的《一枝花·汉卿不伏老》: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弄柳拈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子弟每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阁王亲自唤,神*自来勾,三*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关汉卿在大都的卑微生活为他提供了比“白衣卿相”更加丰富的语汇,但“排场风月功名首”和“锦阵花营都帅头”背后仍然是“白衣卿相”的模式。 我们联想所及的这些曲子在表面看来已经离《鹤冲天》和柳永颇为遥远,但关汉卿这一著名套曲以一种特别的且充满问题的方式回到了柳永。在现代版的柳永词集中,我们看到一首《传花枝》。它有一系列的特别之处:除此词之外,这一词牌不见于现存的任何宋词(虽然仅有孤例的词牌名并不稀见,尤其是在柳词中);它也未被收入吴讷抄本或者是毛晋藏本。经过某部明抄本或者是某种已佚的版本它直接进入了二十世纪的版本。在缪荃孙为吴重熹版(年首印)的第二印所写的校记跋中,他提到一个“宋本”,此本的目录和校勘都被纳入吴重熹的第二印。这个目录收有《传花枝》,吴重熹版的第二印中也有。 在流传的各类抄本和印本中出现新增词作很常见,充分彰显了早期流传中词集的流动性及词作如何在不同版本中显隐。然而,《传花枝》却是一个异数,柳永的评点者们纷纷承认他们不太懂其中的某些词句。然而即使是凭借我们未必完备的解读,也能够清楚看到它与关汉卿《不伏老》的密切关系: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口兵]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使来追,待倩个、掩通着到。 这究竟是什么?此词的风格和语调与柳永词集中的任何一首都绝不相类。它绝不(如果我们借用陈师道对柳词的评价)“骫骳”。这是否一个北宋的文本——由柳永或某个不知名作者所著——因为柳永看上去是唯一有可能“合适”的作者而进入了柳永集?关汉卿是否知道这首词而在模仿基础上加以扩展,或者他是基于酒楼倡馆中一个已有漫长历史的、从汴京北传的词的类型而演绎出自己的版本?或者,这有没有可能是一首元散曲,甚至是一首由关汉卿套曲改写成上下两阕的词?在某个时刻,柳永的名字与之挂钩。我们唯一可以带着些许自信所做的判断是,只有当柳永的形象从歌颂帝国升平的词人转变为反文化里颂扬花街柳巷的叛逆声音以后,这首词才会被加入他的词集。也就是说,《鹤冲天》必须先此成为定义柳永形象的词作之一。在柳永形象的演变中,正如《鹤冲天》比《看花回》前行了一步,《传花枝》又比《鹤冲天》更前一步。而随着这最后一步的跨出,我们进入了通俗文学中“柳三变”的世界。 (刘晨译田晓菲校改) 《华宴:宇文所安自选集》 宇文所安著 田晓菲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ISBN-7---3 南京大学出版社 扫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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