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科医院诈骗曝光 https://m-mip.39.net/nk/mip_5154126.html

李青《后窗》展览现场·Prada荣宅

再次走进坐落于上海陕西北路上的荣宅,这座始建于年的折衷主义风格建筑,曾经的上海面粉大王荣宗敬的私人宅邸。荣宅是目前上海保留最完整的独立式花园洋房之一,原房主德国人在一战战败后回国,将房子卖给了荣宗敬。荣宗敬入住后,在荣宅原本的欧式设计上继而加入了许多中国传统元素。

走进摩登都市到往昔韶华的"传送门",只要你来过,就能在每一处细节里沉迷。院落里绿树成荫,隐匿于绿植里的法式小白楼修葺一新,典雅的墙面与细节、镶嵌着的珐琅砖印证着荣式家族曾经的辉煌,房间内欧洲古典主义图案被大量用在木工雕刻细节处,彩绘玻璃窗上的复古与抽象映照着老宅的荣光与优雅。

李青《后窗》展览现场·Prada荣宅

李青《后窗》展览现场·Prada荣宅

回溯往事,这座公馆经历过上海最为繁华的时段,以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为基石,在上海滩书写着一段传奇。现在,这幢宅邸通过Prada集团历时六年的精心修缮,成为了其在中国举行各式活动的特殊地点,时不时上演着新与旧、艺术与传统的碰撞。一首时尚变奏曲,正在向世界奏响历史与艺术的野心。

作品《放大·香港的早晨》年荣宅卧室

作品《邻窗·银行》年-年

作品《杭州房子系列》《你可以带走任何东西》年荣宅舞厅

这次与荣宅对话的艺术家是李青,他以特定场域中的沉浸式装置,深入地探索了荣宅的历史与空间,以希区柯克的“后窗”为灵感,将往昔韶华与摩登都市间建立起了一种新的联系。赶在展览结束前的最后一天体验了这场亦真亦幻的游戏。看完展览,想起木心在《上海赋》里有这样一段描写:“妙龄时装女子,婷婷袅袅上楼梯,稍作张望,立定在一扇门前,她拢拢发,舐舐唇,掸掸衣襟,举手笃笃笃敲三下,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间,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这座老宅本身的气质与氛围,会让任何艺术作品在这里不自觉地变得神秘而暧昧,如何形容这种氛围,也许正是木心笔下让人不自觉地用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的暧昧。

李青《后窗》展览现场·Prada荣宅

李青《后窗》展览现场·Prada荣宅

李青《后窗》展览现场·Prada荣宅

最后在文末分享木心先生《上海赋》中关于吃穿用度的四个章节,十丈软红,千种风情,一汤老上海的悲凉通通裹在一张机灵抖尽而又几多唏嘘的皮里。此段全文收录于木心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一书中,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查阅此书。

上海赋

木心

先找一、二以资“比较”者,而后从前的上海弄堂的特色或能言而喻之。

北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觉是两边垣墙之矮,令人顿悟武侠的飞檐走壁不可不信可以全信,脚下的泥路晴久了就松散如粉,下雨,烂作长长的沼泽,而矮墙多年不刷石灰,病恹恹地连过去连过去,连过去。门,像是开着,像是栓着,从隙间望进去,枯索的四合院之类,有槐、榆等等,树大者,里面就以树为主似的。复前行,垣墙恬不知矮地连过去连过去,门了,再过去直角拐弯,还是泥墙……出现砖面的墙,砖的青灰色使人透口气,分明一对石狮,两扇红漆的门,门和狮都太小,反而起了寒伧之感,北京的“胡同”是寂寞的,西风残照也没有汉家气象了。杭州的“巷”呢,也早已与油壁香车遗簪坠珥的武林不相干,两堵墙墉凛凛对峙,巷子实际是窄的,看起来就更窄,墙之所以高,为了防火,故称风火墙,封火墙,恐怕也是为了防盗贼,因而历代坚持不置窗,只有门,似乎万不得已才开这个门,开了就紧紧关起来,多数是两道的。每条巷概是白灰黑色调,清虚成郁闷,行到巷与巷的交接处,有井,石栏光滑的井,周围算是公用之地,妇人们蹲着伛着淘米净菜,几棵瘦伶仃的树……杭州的巷,走着走着,不见得就是明心见性,却是懒洋洋渴望睡午觉,其实高墙里面有的是妯娌争风、姑嫂呕气、兄弟夺产、婆媳斗智――墙白着,门黑着,瓦灰着,巷子安静着。

上海的弄堂来了,发酵的人世间,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头,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驳的墙上贴满性病特效药的广告,垃圾箱满了,垃圾倒在两旁,阴沟泛着秽泡,群蝇乱飞,洼处积水映见弄顶的狭长青天,又是晾出无数的内衣外衫,一楼一群密密层层,弄堂把风逼紧了,吹得它们猎猎价响,参差而紧挨的墙面尽可能地开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艳色的布帘被风吸出来又刮进去,收音机十足嘹亮,“一马离了西凉啊界唉……青嗯的山唉,绿的水噢噢……”另一只收音机认为“桃噢花江是美唉人窝,桃噢花啊千哀万唉万朵喔喔喔,比不上美唉人嗯嗯嗯多”,老妪们端然坐定在竹椅上,好像与竹椅生来就是一体,剥蚕豆,以葱油炒之,折纸锭锡箔,祖宗忌辰焚化之,西娘家桃花缸收音机都是这样的,小孩的运动场*场战场也就在于此,脚下是坎坷湿漉的一条地,头上是支离破碎的一缕天,小*们闹得天翻地覆也就有限,而且棚檐下的鸟笼里的画眉、八哥婉转地叫,*包车拉进来了,不让路不行,拉车的满口好话,坐在车上的木然泰然,根本与己无关,车子颠颠顿顿过去,弄堂的那边也在让路了,这边的老妪小孩各归原位,都记得刚才是占着什么地盘的。民国初年造起来的弄堂倒并非如此,那是江南的普通家宅,石库门、天井、客堂、厢房,灶间在后,卧室上楼,再则假三层,勉强加上去,甚而再勉勉强强构作四层,还添个平顶。不知何年何月何家发难,前门不走走后门,似乎是一项文明进步,外省人按路名门牌找对了,满头大汗地再三叩关,里面毫无反应,走动在附近的人视若无睹,碰巧看那个长者经过,向你撅撅嘴,意思是绕到后面去,上海人特别善于“简练”,对方当然也要善于领会才好,这一撅嘴是连着头的微转,足够示明方位了,但外地来客哪有这份慧能,仍处于四顾茫然中,长者却已噙着牙签悠悠踱去,落难者再奋起敲门,带着哭音地叫:“三阿姨哟”、“大伯伯啊”,近处的闲人中之某个嫌烦了,戟手指点,索性引导到后门口,入目的是条黑暗的小甬道,一边是极窄极陡的木楼梯,一边是油烟袭人的厨房,身影幢幢,水声溅溅,烧的烧洗的洗切的切,因为是几家合用的呀,从早到晚从*昏到夤夜,上海弄堂的厨房里蠢蠢然施施然活动不止……为什么死要面子的上海人甘愿封闭前门而不惜暴露“生活”的“后台”呢,那是人口爆炸的趋势所使然,天井上空搭了顶棚,客堂里拦道板壁,都成了起居室,不然就召租,一间即是一户人家,进出概走后门,后弄堂相应兴旺起来,稍有异事,倾弄聚观,如沸如撼半天半天不能平息,夹忙中金嗓子开腔了:“粪车是我们的报晓噢鸡,多少的声音都被它唤嗳起,前门叫卖唉菜哀〔加口傍〕,后门叫卖唉米……”上海市民们听了认为中肯,日日所闻所见的寻常事,亏她清清爽爽唱出来。大都会的“文明”只在西区,花园洋房,高尚公寓,法国夜总会,林中别墅,俱乐部,精致豪奢直追欧美第一流,而南、北、东三区及中区的部分,大多数人家没有煤气,没有冰箱,没有浴缸抽水马桶,每当天色微明,粪车隆隆而来,车身涂满柏油,状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张公差型的阔脸的执役者扬声高喊“咦哀〔加口傍〕――”,因为天天如此,这个特别的吆喝除了召唤及时倒粪,不致作其他想,于是各层楼中的张师母李太太赵阿姨王家姆妈欧阳小姐朱老先生,个个一手把住楼梯的扶栏,一手拎着沉重的便桶,四楼三楼二楼地下来,这种惊险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都能逢凶化吉,真是“到底上海人”,而金嗓子把粪车唱成“报晓鸡”,小市民未必都能领这份诗意,恶臭冲天的粪车隆隆而去,卖米的乡下人果然来哉,上好的粳米,色白粒大,故称“杜米”,沪语“大”作“杜”音,更有“香粳米”。煮熟后异香扑鼻,尤佳者是浙江荡田的“碧粳”,晶莹如玉而微透翠绿,别致的是吴江的“血糯”,紫红的糯米,糯得你没有话说。卖菜者也各有标榜:“南浔大头菜”、“无锡茭白”、“高邮咸蛋”、“萧山大种鸡”、“嘉兴南湖菱”、“十家香毛豆荚”,讨价还会,兵法原理大抵都用得上,谁买到了又好又便宜的东西,全弄堂为之艳羡,而且尊敬,“合算”,沪音“格算”,上海人在“格算、不格算”中耗尽毕生聪明才智,这就不是金嗓子所能唱得清楚了,所以周璇的抒情一转转为指控:“双脚乱跳是二房东的小噢弟依弟”,想必是楼板缝里下来的灰尘落在泡饭碗里了,“哭声震天是三层楼上的小噢东嗡西”,“小东西”可能是个无事生非的坏女孩,一吃亏就嚎啕不止,至此,金嗓子有点疲倦,苦笑:“只有那卖报的呼声,比较噢有书卷气……”报纸即使是“号外”红印,也总是凶多吉少,周璇自作聪明言过其实,但这支电影插曲还算是从前的写实主义,最后,电影中的女主角表示“这样的生嗯活,我实在有点儿过得腻”,这就很不真实,上海人从来不会感叹日子腻,张爱玲惯用的词汇中有一个“兴兴轰轰”,乃是江苏浙江地域的口头语,在中国没有比“上海人”更“兴兴轰轰”的了,从前上海报纸的本市新闻多的是“自杀”消息,男则壮志未酬女则香消玉陨,吞金、吞鸦片、吞来沙尔,这些决定告别上海的上海人,并非像周璇小姐所咏叹的“生活过得腻”,而是想兴兴轰轰实在兴轰不下去,才一了百了,如果灌肠洗胃救转来,养息十天半月,又会上理发店,然后开箱子抖出樟脑味的衣衫,然后再投入整个儿的兴兴轰轰之中,不是天无绝人之路而是当时的路还没有真绝,从前的上海呀,迪昔辰光的上海滩浪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另一句也对,“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上海人,平日鱼虾吃得多,所以喜欢以鱼虾来自喻、喻他,弄堂角底的垃圾箱积满了鱼骨虾壳,灼热的煤球灰倒上去,腥臭随风四散,背篓筐的捡破烂者向垃圾箱一步步走近,蓬首垢脸,神色麻木而虔诚……

上海的弄堂,条数巨万,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阵,每届盛夏,溽暑蒸腾,大半个都市笼在昏赤的炎雾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筑物构成阴带,屋里的人都螃蜞出洞那样地坐卧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风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门前,屋里高温如水炉烤箱,凳子烫得坐不上,蜡烛融弯而折倒,热煞了热煞了,藤椅、竹榻、帆布床、小板凳,摆得弄堂难于通行,路人却又川流不息,纳凉的芸芸众生时而西瓜、时而凉粉、时而大麦茶绿豆汤、莲子百合红枣汤,暗中又有一层比富炫阔的心态,真富真阔早就庐山莫干山避暑了,然而上海人始终在比下有余中忘了比上不足,老太婆,每有衣履端正者,轻摇羽扇,曼声叫孙女儿把银耳羹拿出来,要加冰糖,当心倒翻,老头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纱的细洁汗衫,下系水灰直罗长裤,乌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样,骨牌凳为桌,一两碟小菜,啜他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消暑祛疫,环顾悠然,本来是上海人话最多,按说如此满满一弄堂男女老少总该喧扰不堪了,然而连续热下来,汗流得头昏眼花,没有力气噜苏,只想横倒躺成平的,天光渐渐暗落,*种人的皮肤这时愈发显得*,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灯下,大都会的市声远近不分地洪洪雷辊,从前的上海的夏天呀,臭虫多,家家难免,也就不怕丢脸,卧具坐具搬到弄堂里来用滚水浇,席子卷拢而拍之舂之,臭虫落地,连忙用鞋底擦杀,已经入夜了,霓虹灯把市空映得火灾似的,探照灯巨大的光束忽东忽西,忽交叉忽分开,广播电台自得其乐地反讽:“那南风吹来嗯清凉……那夜莺啼声凄咦怆……月下有花一咦般的梦嗡……”蒲扇劈拍驱蚊,完全国货的蚊烟像死烂的白蛇盘曲在地上,救火车狂吼着过了一辆,又一辆,夜深露重,还是不进屋,热呀,进去了又逃出来,江海关的大钟长鸣,明天一早要上班,从前的上海的夏令三伏,半数市民几百万,这样睡在弄堂里,路灯**的光照着**的肉,直到天明,又是一个不饶人的大热日子。

只有上海人知道“亭子间”是什么东西,三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几乎每部片子都要出现亭子间的场景,鲁迅的“且介亭”,大概也着眼于租界亭子间自有其“苦闷的象征”性。话说二十年代伊始,外国的本国的大大小小的冒险家,涌到*浦滩上来白手起家黑手起家,上海人口密度的激增快得来不及想想是好事是坏事。所谓亭子间者,本该是储藏室,近乎阁楼的性质,或佣仆栖身之处,大抵在顶层,朝北,冬受风欺夏为日逼,只有一边墙上开窗,或者根本无窗,仅靠那扇通晒台的薄扉来采光透气,面积绝对小于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便号称后厢房,租价就高了。公务员、职工、教师、作家、卖艺者、小生意人、戏子、弹性女郎、半开门的、跑单帮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种洋场上的失风败阵的狼狈男女,以及天网恢恢疏而大漏的鳏寡孤独,总是侥幸地委屈地住亭子间,单身、姘居是多数,也不乏标准五口之家,祖孙三代全天伦于斯者亦属常见,因为“且”“介”呀,且介即租界,租界即洋场,洋场即有各种好机会可乘,外国新发明的“无线电”上海也仿造了,样子像教堂的拱门,门里挤出尖尖糯糯的女声,凭空唱道:“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只有噢欢乐呵没有悲唉伤,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将……”亭子间与大洋房相距总不太远,靠在窗口或站到晒台边,便见大洋房宛如舞台布景片那般挡住蓝天,那被割破的蓝天上悠悠航过白云,别有一种浩荡慈悲。亭子间里的音乐家咽下油条,簌簌谱出:“轰轰轰,哈哈哈哈轰,我们是开路的先哀〔加口傍〕锋,不怕你关山千万重嗡,不怕你……”大家听着觉得确很有志气,其实亭子间中的单身男女,姘居者,五口之家,三世同亭,个个把有限的生命看作无限的前程,因为上海这个名利场不断有成功的例子闪耀着引诱人心,扬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时候,是屈得几乎伸不起来的当儿,晒台上晾着的绒线滴不完的褪色的水,竹竿把头顶的苍穹架出格子,双翼飞机从一格慢慢移到另一格,看来总归要打仗了。“无线电”自管自响着“盛会噢喜宴开,嗳宾客啊齐咦咦咦来,红嗡男嗳绿呕女,好不开哀〔加口傍〕怀哀〔加口傍〕唉唉唉……”眼前红的是砖阑上的凤仙花鸡冠花,绿的是葱,或者是植在破面盆里的万年青,上海人家的屋顶晒台都兼充堆栈,凡是不经常动用的狼犺物件,病兽般匍匐在那角子上,显得逍遥悦目的要算飘飘于风中的衣裤床单,扬扬如万国旗,寒酸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夜上海哀〔加口傍〕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嗯……”此时将近正午,家家户户忙着煮饭烧菜,煤球炉摆在楼梯转弯的小平面上,看起来是临时措置,十年二十年就这样过去,靠老虎窗折下来的天光,或是一只五烛的电灯泡,被油烟熏得状如烂梨,藉着它的俯照,煎、炒、蒸、笃,样样来事,再加上房内秘制的糟、酱、腌、醉,以及吊在檐下的腊肉、风鳗……如果客人来了,四菜一汤,外加冷盆,不慌不忙布满桌面――上海人的嘴,馋而且刁,即使落得住亭子间,假凤虚凰之流,拉拢窗帘⑩啃骨咂髓神闲气定,半夜里睡也睡了,还会掀被下床,披件大衣趿着拖鞋上街吃点心,非到出名的那家不可,宁愿多走路,斯文一些的是带了器皿去买回来,兢兢业业爬上楼梯,尔后,碗匙铿然,耸肩伏在苹果绿的灯罩下的小玻璃台板上,仔仔细细咀嚼品味,隔壁的婴儿厉声夜啼,搓麻将的洗牌声风横雨斜,晒台角的鸡棚不安了一阵又告静却。乡下亲戚来上海,满目汽车洋房应接不暇,睡在地板上清晓梦回乍闻喔喔鸡啼,不禁暗叹:“到底上海人。”

然而亭子间生涯是苦恼的,厄隘蜷局。全是不三不四的凋敝家具,磕磕碰碰,少了它们又构不成眠食生计,板壁裂缝,用新旧报纸整个裱糊起来,无聊时呆对半晌――胡蝶安抵莫斯科、百灵机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六○六、九一四,罗斯福连任美国总统、鹧鸪菜、消治龙、火烧红莲寺、甘地绝食第六天、夜半歌声儿童恕不招待、猴王张翼鹏、美人鱼杨秀琼、航空救国大家都来买飞机、人言可畏阮玲玉*归离恨天……还有镜框在低低的天花板下算是挂得高高的,许多小照片纷然若有主次,日子久了,松歪而乱了阵列,有些已经泛*而淡褪,总归是本家姻亲的顶好的几个人呀,先父亡母的遗容是炭素擦笔画,代价比较便宜,街角的画匠著意按小照放大,无论天然、人工,都表示画中人死了。凡五口之家者,每有一帧结婚照,也许当年景况好,也许硬撑也得撑个场面,男的西装笔挺,头发梳得刷光,女的披上婚纱,那辰光叫兜纱,手里捧束鲜花,已经流行康乃馨了,照片是黑白的,不庄严也有几分庄严,结婚照是亭子间中的无上精品、隔年的月饼匣、加盖的米缸、藤筐、网篮、皮包、线袋……床底下塞满了就只好乱摆,然而看得出是煞费苦心地每天在整顿,粗粗细细的绳索也理直了分别挂起来,不是舍不得丢掉,总归是用得着的。

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就枉为上海人。

吃的生意,向来可以高逾三倍利,算得上中华三百六十行内的一项国粹生财之道。

上海鱼龙混杂,鱼吃鱼料,龙吃龙料,鱼一阔马上要吃龙料,龙水浅云薄时,只落得偷吃鱼料。鱼为了冒充龙,硬硬头皮请别的鱼吃龙料,龙怕被窥破他处于旱季,借了钞票来请别的龙照吃龙料不误。于是上等上上等,下等下下等的大酒家小粥摊,无不生意兴隆。每条街上三步一“楼”五步一“阁”,两家隔壁的比比皆然。交际应酬必到之地,赔礼道歉在此圆场,庆婚礼寿弄璋弄瓦之喜,假座某某大酒家恭请阖第光临。讲斤两已成僵局,三杯过后峰回路转,也没有一对旷男怨女,不靠吃点啥喝点啥来表示情投意合,从而进行“三部曲”。

事情还得一早开始。从前的上海人大半不用早餐(中午才起床),小半都在外面吃或买回去吃。平民标准国食:“大饼油条加豆浆”生化开来,未免太有“赋”体的特色,而且涉嫌诲人饕餮——粢饭、生煎包子、蟹壳*、麻球、锅贴、擂沙圆、桂花酒酿圆子、羌饼、葱油饼、麦芽塌饼、双酿团、刺毛肉团、瓜叶青团、四色甜咸汤团、油豆腐线粉、百叶包线粉、肉嵌油面筋线粉、牛肉汤、牛百叶汤、原汁肉骨头鸡鸭血汤、大馄饨、小馄饨、油煎馄饨、麻辣冷馄饨、汤面、炒面、拌面、凉面、过桥排骨面、火肉粽、豆沙棕、赤豆粽、百果糕、条头糕、水晶糕、*松糕、胡桃糕、粢饭糕、扁豆糕、绿豆糕、重阳糕、或炸或炒或汤沃的水磨年糕,还有象形的梅花、定胜、马桶、如意、腰子

等糕,还有寿桃、元宝,以及老虎脚爪……

下午三点敲过,“荡马路”是上海生活的著名逍遥游。成双捉对的,一家老小的,独来独往的,晚风飘衣,缓步轻语,向西的慢慢西去,向东的慢慢东去,人数好像总是均等,从未见某一方向的行人特别多。虽说无为无目的,却是各有所钟。看橱窗,灵市面,盯梢,买点有趣的小物事,过程中都要吃点心。花式品质当然超于早点,概念属于国际传统“下午茶”,范围是中西古今兼容并包,从蟹粉小笼到火烧冰淇淋,从金腿雪笋猫耳朵到瑞士新货雀巢牌掼奶油,从采芝斋鲜肉梅菜开锅眉毛饺到沙利文当天出炉巧克力奶油蛋糕、CPC咖啡现磨现煮……

从华灯初上到翌日凌晨三点钟,洋场夜市长达十小时。彩色电力照明伴着霓虹条,铺面招牌商标层层弹跳闪耀而上,上到高楼之顶,临空架起巨型广告,红绿*蓝,曲折回旋,飞位变色,把[冥色]靘的夜幕烘成金紫。欲雨不雨之际,云朵被映红了,压在黑黑的林立的建筑群体上,一派末日将临的炼狱气象。女的浓妆艳抹旗袍高跟,男的西装革履呢帽长衫;路上摩托吉普福特奥斯汀,空中酒香油气煎熬燔炙五味杂陈。汽车嘟嘟,电车当当,三轮车、*包车丁零丁零,救火车、救命车呜哗呜哗横冲直撞,像要放火杀人;脚踏车、手推车不断地挨骂,红灯、绿灯,马路如虎口。“眼睛勿生格!”“猪猡!滚开!”“侬猪猡!”“要倷老婆做孤孀阿是?”“瘪三!”“侬洋装瘪三,勿要面孔!”人行道上摩肩接踵,嘶喊怪笑招呼打朋调戏吃豆腐,“寻死哟?”“嗨嗨寻侬一道死!”“姆妈——姆妈——姆妈呀啊啊……”“阿妮头,姆妈勒拉格搭!”“小赤佬,侬摸袋袋阿是?”“爷叔爷叔,好勒好勒好勒呀……喔唷!”

已无色相可以牺牲的野鸡、雌头,忽而站到明处,忽而退入暗角,都残败得脂粉也搽不上了,一脸死红烂白。电台正在播唱“烟花女子告阴状”;她们即使听见也觉得唱的不就是自己。租界上的路警叫做巡捕,绰号“红头阿三”,手执警棍,踱来踱去,突然从后裤袋掏出春宫照片,塞给小孩子,乍一看吓得转身就逃,阿三挥棍大笑。据说他们不是印度人,是巴基斯坦人。

马路夜市最安分的摊贩,“强格里格强来末大家买,看得里格勿强勿要噢买……”那伴奏的洋铜鼓正好是“强、强、强格里格强”,听来十分坦荡和谐。“强”者(原文作“口强”——kitae),便宜也,买主却都要横拣竖拣,狠心还价。不拣不还价,岂非“瘟生”“阿木林”“寿头码子”了?拣吧,尽拣勿动气。价钿讲定,问你:“要包一包伐?”要,摊主伛下身去綷綷縩縩用纸包好,细绳扎起,拎出来。“再会!”纸包里已不是你拣中的东西,而是次货或假货——耶稣!到底啥人是“瘟生”“阿木林”“寿头码子”?勿赚侬两钿,我吃西北风啊?妮穷爷真叫运道勿好,啥人喜欢勒拉马路浪敲铜鼓?

上海是人的海。条条马路万头攒动,千百只收音机同时开响。杨四郎动脑筋去探母,打渔的萧大侠决定要杀家了,*慧如小姐爱上车夫陆根荣,杨乃武、小白菜正在密室相会。长达十小时的沸腾夜市,人人都在张嘴咂舌,吃掉的鱼肉喝掉的茶酒可堆成山流作河。

那时的宴楼总是两层三层,式样仿照西洋,结果完全是中国自己的格局。招牌上的金字颜体成了谭体,脑满肠肥地高高挂起,当门便是宽敞的楼梯。雕花车木扶栏漆得锃亮,每一级的立面排镶着五色纹样的方块瓷砖,硬塞给你花团锦簇的印象。楼梯顶头必是大镜,映够了对街跳跃的灯火。楼下的铺面生意叫“堂吃”,价格普通,光线较暗,坐位也挤,少有衣履鲜妍者,却往往客满。跑单帮开码头之流,以及买醉果腹的低档白相人暨白相嫂嫂,脸多横肉,肉上多风尘。

相比之下,楼上就陡然明煌耀目,这厅连那厅,虚隔着丝绒长幔,角几盆花正红,壁饰屏条“梅兰竹菊”,后面一排小房间珠帘沉垂,那是“雅座”,多半是预订的,真正富贵的筵席怎会设在这里?这里是暴发市侩的摆场面充阔佬,或者正在拉拢一局文不对题的尴尬婚姻,或者演着用色相作贿赂以金条买义气的滩簧文明戏。

最放肆富声色还得要算那一厅连一厅的吃客,男女个个在说话,纵情咳笑,说之笑之不足便高叫、拍手。猜拳的吆喝似啼似吠似嗥似吼,强迫拉回王朝盛世科举时代:一品当朝,两榜利呀,三星照呀,四季红呀,五经魁呀,六六顺呀,七巧渡呀,八仙寿呀,快得利呀,全福寿呀,对、对呀,喜相逢呀……错拳罚三杯,先要门前清。

“侬勿来事哉,我呀,我又不醉,换大杯?上伐?”“侬想要我好看,我搭侬吃到天亮,看啥人先赖到台子底下去!”有的脸红极胀紫,有的脸白绷泛青,摇摇晃晃进洗手间,“开天窗”,“会钞”,“倒拔蛇”,有的自用食指、中指挖喉咙,呕个清爽再上阵,这倒是古罗马的作风,可见上海人罗马人都是聪明人。

此时另有聪明人上楼来了,一男一女,老而憔悴,滞钝多礼,自是见过世面的,男的坐而架腿操琴,女的立着拈帕开腔,嗓子沙嗄板眼颇有路数,转弯抹角处竭力要传名派的神。抽足鸦片来卖唱,收得碎钱再去燕子窝吞云吐雾。上海夜市的酒楼,语声叫声笑声豁拳声堂倌呼应声盘盏铿锵声,再加上这番苍凉高亢的西皮二*流水倒板,整个酒楼会浮起来浮起来,整条街也随之恍惚荡漾。

在睢恣咆哮的众生中,唯一清醒有为的是堂倌,踮着像是不着地的小急步,这桌那桌穿梭往来。忽而抑扬顿挫报菜名,忽而向厨房的方向关照敦促,忽而为客人结账口诵心算历历无误。苍白的脸上,那片挂上去的微笑,五小时十小时不会掉下来。端菜端饭,是一项绝技,左手可拿四碗六碗,碗搁在碗与碗之间也就此摆到腕上臂上,右手少说亦是两盘三盏,平平稳稳汤水不溢,对于时鲜品类烹调法,有问必答,深入浅出。凡是特别嗜好,一定转向厨下,包君满意!呀,汤凉了,马上进去回锅,添一把翠生生的红根菠菜;可以用饭了吧,饭已送到桌边还有大盘银丝卷;小囡打翻杯盏,“勿碍勿碍”,立刻揩抹干净;雪白的热毛巾双妹牌花露水香得刺鼻,递了一遍又一遍;看看是专心侍候着这边,静如处子;那边稍有倾向当即反应过去,动若脱兔,整个厅堂在他心上是一局棋。你说:“迪只菜味道不错。”他说:“本楼特色,老吃客是识货格。”你说:“伊只物事推扳。”他说:“对勿起,下趟保险烧好,今朝勿算数。”

夜戏散场,压轴性的喧嚣闹忙过后,上海整个疲乏不堪,到处油污脏水废物垃圾。长长的多桥的苏州河秽黑得无有倒影,蒸发着酷烈的辛臭。野猫在街口哀鸣。窗子一扇扇熄了。马路上的夜风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含着都市统体的汗骚膻腥,淡而分明。真的能感觉到屋顶路面都在喘息。暗暗讨饶,只剩街灯下碎烂的报纸飘起、旋落。

等到江海关的大钟一敲,晨光一照,报童一喊,垃圾车一过,商店的千门万户一开,上海又上了海,精神一小时一小时抖擞起来。那种没有操场的小学,孩子们只好在人行道边列队,望着对马路热气腾腾的早食店,齐唱:“礼、义、廉、耻,表现在衣、食、住、行,这便是……”一直唱到“未……来种种譬如今嗯日[口欧]生。”城里小囡比乡下小囡聪明,也不知自己在唱什么,这时“食”的现世轮回倒又转动了。

从前的上海人的口腹之禄,包罗世界范畴的美食异琼、华夏诸传统宗派的名厨自然就荟萃申江。单以*浦区而言,京、广、川、扬、苏、锡、杭、甬、徽、潮、闽、豫以及清真、素斋、本地等,十六种风味各擅胜场,明显优势在于五大帮:

京菜——源出山东,以鲜嫩香脆为特色,倚仗宫廷款目,煞有富贵介事,引人想入非非,而调理纯正,盘式雍容,菜中之缙绅也。

粤菜——有“海派广东菜”之称,淡雅清爽,于若生若熟中见技巧,品名花俏,用料淫奇,神妙处大有仙趣,菜中之丽姝也。

川菜——标榜“七味”:酸、甜、麻、辣、苦、香、咸。“八滋”:麻辣、鱼香、酸辣、怪味、红油、干煸等。实则一辣以蔽之,自有其王气霸气,菜中之纵横家也。

扬菜——镇江世系,刀工精,主料明,和顺适口,回味醰悠。可家常,可盛宴,菜中之出将入相者也。再者,维扬细点,允为隽物。

本帮菜——本帮菜就是上海人伶俐性格的食品化,小东门十六铺德兴馆:红烧秃肺、生炒圈子、酱炰樱桃、虾子乌参,尤其是一道以生煏草头垫底的蒜蓉红焖大肠,遐迩闻名。广西路老正兴:白糟腌青鱼、春笋火腿川槽,得味自然,他家的糟是自己酿制的。小花园大陆饭店的清炒去皮鳝背,松腴芳茹,而炸双排不拘挂糖醋、洒椒盐,一色金*勿沾油。牛庄路天香楼:象牙菩鱼,刺少肉致,配葱蒜姜酒下锅生炒,白里透*,宛如象牙,那菩鱼是杭州七里塘所产,确系神品——上海菜刁钻精乖,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话说三十年代初,昆山阿双以清汤鸭面驰誉苏常一带,有鉴于沪西发势迅猛,抢先在拉都路开张分店:红汤熏鱼面、荠菜虾仁豆腐、素炒杏边笋(竹笋以生在银杏树旁者最佳),或谓阿双的清汤鸭面,当列为中国“国面”云。近大中华酒店,有“大发”者,本是绍酒馆,后聘苏州松鹤楼主厨,研制出虾脑酱汤面,热腾腾的银丝面上,覆一层赤蕾赪尾的清水河虾,恰似珊瑚盖白玉。

申江民间小吃,以当令时新为竞取,燕笋、头刀韭菜、马兰头、油菜薹、苜蓿、毛豆荚、豌豆苗、莴苣、蚕豆、荠菜、油塌菜、霜打黑河豚菜……河蚌、香蛳、糟田螺、呛虾、硝肉、糟蛋、鳗鲞、醉蟹、南乳渍蚶子……

上海人是不怕玩物丧志的,猪大肠叫“圈子”,鸡肫肝称“时件”,青鱼肉脏曰“秃肺”,狗脔讳“香肉”,蛙腿号“樱桃”,鱼尾则“豁水”,那中段者“肚裆”,火腿与鲜猪爪共炖,文火历昼夜,红白相映,赐谥“金银蹄”,形容*鱼炸得蓬松,乃名“松鼠*鱼”,嫌“鳖”不韵,改字“圆鱼”,或“甲鱼”“水鸡”,其沿背壳之软体,昵呼“裙边”,美食家之大嗜也,再要溯涉“松江四鳃鲈鱼”,矜贵若翻嫏嬛食谱,那就更加如梦似真了。

上海人曾把“西餐”通俗口语化为“大菜”,“吃大菜”是时髦风光的,但被老板训斥,亦讥讽或解嘲作“老板请侬吃大菜”。

上海的西式汤类中,有两只不可不提。一只是“金必多汤”,用鱼翅鸡茸加奶油,由宁波厨师创制出来,以徇前清遗老遗少、旧派缙绅的口味;另一只是“罗宋汤”,沪地多的是流亡的白俄,不论贵族平民,一概被贬为“罗宋瘪三”(“罗宋”——“俄罗斯”“露西”之早期汉译),因此“罗宋汤”当然是他们带过来的杰作,大抵牛肉、土豆、卷心菜、番茄酱、葱头、月桂、牛油,据说还加有炒香了的面包屑,所以分外浓郁可口。但此二者究竟不属正宗洋味,若要尝尝法式大菜,亚尔培路“红房子”,波尔多红酒原盅焖子鸡,百合蒜泥焗蛤蜊,羊肉卷莱斯。再则格罗希路“碧萝饭店”,铁扒比目鱼,起司煎小牛肉。就算是霞飞路DDS的葱头柠檬汁串烧羊肉,也真有魅力,虽然DDS更有名的是满街飘香的咖啡。

德国饭店为数亦夥,不过“来喜”“大喜”能以慕尼黑啤酒、丹麦原桶啤酒饷客。“来喜”老板肥得可亲,“大喜”女主胖得可爱,二人同样喜色勿懈,上帝不掷骰子,他与她却日日夜夜掷骰子,客方赢,白喝一大杯,老板赢,你喝酒照付钱,是故何乐而不掷不喝呢。那骰子也别致,羊皮包成的,比麻将牌远大,两颗,抓在掌中很柔驯,更柔驯的是他们店里的德式咸猪脚。莹白靡软而富弹性,佐以黑啤,绝矣。还有粉红色的沙拉,用红菜头拌鸡丁鱼粒,恍若桃李争春。

虹口区“吉美饭店”,一派西欧乡村情调,木桌木椅概取本色,三分旧意,洗刷又特别清洁,杯盘餐具质朴无华,菜也是以素净取胜,*豆绒汤,芋泥炸板鱼。如果再要讲究,就到静安寺路“大华饭店”去品味黑海鱼子酱,他们的主厨是出重金从马赛聘来的,还有一位是罗马烹调大师,论法式意大利式经典肴浆,无疑是顶呱呱的世界超水准。然而三十年代的海派西式食品中,夺魁者何?当推“起司炸蟹盖”,“晋隆饭店”出品,每当秋季阳澄湖清水大闸蟹上市,蒸后剔出膏肉,填入蟹的背壳中,洒一层起司粉,放进烤箱熟了上桌,以姜汁镇江香醋为沙司,美味直甲天下。

喜欢洋派甜食者,那么迈尔西爱路“伯思馨”白兰地三层奶油蛋糕,西摩路“飞达点心店”奶油栗子蛋糕,赫德路电车站转角“爱的尔面包房”下午茶时间出炉的鸡派,海格路“意大利总会”核桃椰子泥雪糕,永安公司“七重天”的七彩圣代,跑马厅“美心”白)奶泡冰淇淋……

上海人就是这样饫甘餍奇吗?且莫怅惘,即使低廉如一碗白水光面,在上海也可有所发挥。

上海人爱面子,“光面”说不出口,做生意人又在乎叫得响,还要好听好口彩,于是店伙喊了:

“嗳——上来一阳春呀!”

两碗面:

“嗳——双阳春来!”

三碗则:

“嗳——又来三阳开泰!”

四碗则:

“嗳——再加阳春两两碗!”

这种面类中最惭愧低档的“阳春面”,做得中规中矩,汤清、面健、味鲜,象牙白细条齐齐整整卧在一汪晶莹的油水里,洒着点点碧绿蒜叶屑,贩夫佣妇就此,固不得已也,然而不乏富贵雅人,衣冠楚楚动作尖巧地吃一碗“阳春面”,宁静早已致远,淡泊正在明志,是都市之食中最有书卷气的。从前的上海人中做吃食生意者,利用顾客心理,各有拿手好戏。每年鸡蛋旺季,冷藏设备有限,急需把鸡蛋推销掉,你去喝豆浆吧,刚刚坐下,伙计过来问:

“甜格咸格?”

你说了,他说:

“好,咸浆,鸡蛋一只还是两只?”

你说一只,他喊道:

“喂——又来咸浆一碗,加只蛋。”

你原是只想喝咸豆浆的,如果他问“要勿要加鸡蛋”,你会答“勿要”,而他问“鸡蛋一只还是两只”,你便去考虑两只太多,一只就够了——上海人这点偷换概念的小伎俩,施之于外省来的旅客,可谓稳扎稳打,除非是本地的“人精”,就不甘于被摆布:

“喔,老先生,侬早,请坐,甜浆咸浆?”

“咸格。”

“好,咸浆,鸡蛋一只两只?”

“今朝勿要哉。”

“哪能拉?”

“昨日被侬噱进了。”

“啊哟哟,侬老人家真是,鸡蛋吃勒侬肚皮里格,又勿是请我吃,侬钞票麦卡麦卡,豆腐浆里勿摆蛋赛过八月半唔没月亮,阿是?好,侬阿要辣油伐?”

“我是相信吃辣格!”

“好,嗳——咸浆一碗重辣,鸡蛋拣新鲜大点格,马上就来!”

概念再次偷换——上海人擅长在饮食男女等细节上展施小伎俩,多半总是收效的,因之自我感觉个个光滑良好,把自己当做鱼把别人当做水,如鱼得水的水其实都是鱼,然而却就此优哉游哉逝者如斯夫。即使轮到整个大都会被偷换了大概念,上海人还是以为靠微型的概念偷换,便足与巨型的概念偷换相周旋相抗衡,似乎愈是绝处愈能逢生,而且夹缝里发了财。租界期如此,孤岛期如此,日据沦陷期如此,胜利光复期如此,如此这般期如此,直到永远。

那时候,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上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却认知人生如戏。明打明把服装称为“行头”、“皮子”,四季衣衫满箱满橱,日日价叫苦,“呒没啥好着呀”,最难对付的是腊月隆冬,男的没有英国拷花开许米,女的没有白狐紫貂,“不宜出门”,尤其别上人家的门。倘若勿识相,或者实在逼勿过了――冒着寒流来到某公馆――开门的阍人眼光比街上的风还冷,懒懒接过名片,门又带上,你且等着,怎能让你入内?主人家会呵斥:“不看看是什么人”,什么“人”呢,当然是指什么“衣”,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价,时令一过,着毋庸议,若非告贷便是求情,上门来有啥好事体?

那年代的国货电影中,几乎每片都可看到这样的一串镜头――妙龄时装女子,婷婷袅袅上楼梯,稍作张望,立定在一扇门前,她拢拢发、舔舔唇、掸掸衣襟,举手笃笃笃敲三下,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间,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这些个动作无愧为中国早期电影的“神来之笔”,所以每片都要神来一下,明星无不驾轻就熟。因为在生活中还不是这样的吗!看戏的女人和作戏的女人都觉得有味道,当年的价值判断是:一个女人出来“交际”,如果鬓发不整、口唇干燥、衣襟沾屑、鞋尖蒙尘,那就是“完了”。是故在门将开未开的刹那,全会本能地紧扣细节,虽然门开之后成事终究在天,要知开门之前到底谋事在人,何况是年纪轻轻的女人。

上海人一生但为“穿着”忙,为他人作嫁衣裳赚得钱来为自己作嫁衣裳。自己嫁不出去或所嫁非人,还得去为他人作嫁衣裳。就旗袍而论,单的、夹的、衬绒的、驼绒的、短毛的、长毛的,每种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得三十,那是够寒酸的。料子计有印度绸、瘪绉、乔奇纱、香云纱、华丝纱、泡泡纱、软缎、罗缎、织锦缎、提花缎、铁机缎、平绒、立绒、乔奇绒、天鹅绒、刻花绒等等。襟计小襟、大襟、斜襟、对襟等等。边计蕾丝边、定花边、镂空边、串珠边等等。镶计滚镶、阔镶、双色镶、三嵌镶等等,钮计明钮、暗钮、包钮、盘香钮等等。尤以盘香钮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作种种花状蝶状诡谲款式,点缀在领口襟上,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假如采旗袍为婚礼服,必是缎底苏绣或湘绣,凤凰牡丹累月经年,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旗袍的里层用小纺,即薄型真丝电力湖绸,旗袍内还有衬袍,是精致镂花的绝细纯白麻纱,一阵风来轻轻飘起,如银浪出闪,故名“飞过海”。

与旗袍相对而言的长衫,同样分单、夹、衬绒、驼绒、二毛、大毛。做面子的丝织品、毛织品,色泽文样完全独立于旗袍料之外,两者绝不能混淆,稍有涉嫌便是奇耻大辱。男女衣料如此壁垒分明,诚不知据于什么律理。当年的社交场合,长衫加罩马褂方才正宗合格。公式是“蓝袍黑褂”,大庆盛典,蓝黑济济,便算汉官威仪。那种马褂选料贵重,贡缎、毛葛,裁制十分讲究,是华夏之“礼”的体现,可是敢情长到脐下就没有了,预兆着“礼”的气数殆尽,格物致知者大可幸灾乐祸释作:一褂成识。按旗袍和长衫系由满清服式演变而成的汉族绅士淑女装,当年一般正经男女是不穿两截头的衣裤的,妇姑御袄,必系长裙,即便平日家居,亦复旗袍长衫,起坐裕如。五十年后实难想象此种从容岁月斯文生涯。当世人也决计料不到子孙竟有短衫绔上大学讲堂,那还了得,庸讵知不了则已,一了就把长衫旗袍了个干干净净,这种时代的“代沟”,没有什么可以发人深省的,所以还可以“赋”下去。

冬季,北人南下到上海,都说够呛。因为冷得阴湿,透入骨髓,而上海人棉絮不及身,丝棉也只有垂垂老者才纡尊迁就。天寒地冻大家照样丝袜绸衬衫,确保身材窈窕动作活络。是故室外非得有丰隆的外套不为功,西装固有大衣者,中装也另有长可及地的兜篷、披风、一口钟,沪谚“若要俏,冻得格格叫”,从落叶纷飞到白雪落地,男男女女咬紧牙关挺胸健步,潇洒苗条坚持不败。手背脚踵都生了冻疮,“勿冷勿冷,我是勿怕冷格”,嘴唇明明在抖,大家不说穿大家要漂亮。

春江水暖女先知,每年总有第一个领头穿短袖旗袍的,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臂膊,于是全市所有的旗袍都跌掉了袖子似的,千万条白臂膊摇曳上街。从“五四”时代的翩翩倒大袖,缩小缩短,直缩到肩胛骨。夏天了,旗袍无袖可言,四十年代初,那大袖一度翩翩归来,很快又过时哉。领子则高一年低一年,最高高到若有人背后相呼,必得整个身体转过来,那颈项箍在领圈中,扣著三四档钮攀里。高领力求挺括,内衬细麻再上了浆,作领自毙苦不堪言。申江妖气之为烈于此可见一斑。

然则长衫旗袍自有其玄妙在,长衫要不宽不紧中显得大有余地。设:身高一米八十,其衫长可一米五十许,要使这一米五十许的线条或隐或显地上下呼应摆动,才够得上风度。不仅裁缝师傅务必高明,穿长衫的先生更得涵养有素,不温不火,周身线条流贯宕扬,实在玉树临风,儒释道三美皆备而莫衷一是。大学生则长衫配西裤,足登车胎底皮鞋,围巾前挂后垂,单手插入裤袋,长衫下幅就斜成帆形,快步行走,乘风破浪,落拓豪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细考当年社会上流行的口头禅:“一盘散沙”、“五分钟热度”、“毕业即失业”、“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就不是区区长衫所能任其咎了。

而纵横洋场已成压倒之势者是“西装”。西装店等级森严,先以区域分,再以马路分,然后大牌名牌,声望最高的都有老主顾长户头,价钱高得你非得到他那里去做不可,否则何以攀跻人夸示人?当年是以英国为经典,老中绅士就之;法国式为摩登,公子哥儿趋之;意大利式为别致,玩家骑师悦之。

西装第一要讲料作,那时独尊英纺,而且必要纯羊毛,稍有混杂,身价大跌。夏令品类派力斯、凡力丁、雪克斯丁、白哔叽等,冬令品类巧克丁、板丝呢、唐令哥、厚花呢等,春秋品类海力斯、法兰绒、轧别丁、舍维、霍姆斯本、薄花呢等,所谓“英国花呢”,厚薄两型纷繁得热昏。国际最新时装杂志汇集上海,中国缝工无疑世界第一。

大牌名牌的店家陈设优雅,氛围恬静。欢迎、请坐、奉茶或咖啡,寒暄几句,言下十分自负,“先生光临本店,想是慕名而来……”然后除了几上的一叠时装杂志,又从内部捧出最新的样本来。这时是顾客显骨子的当口了。如果你边看边品评,眼光凶,门槛精,店伙就起劲奉承。其中夹进微妙的辩论,最后完全听从你的抉择,就更加满足你的自尊心。

接下来是看料作。美奂美仑,像图书馆那样庄严肃穆,凡你中意的,一匹匹拿下来,近看,远看,披在肩上对镜看,裹在腿上假设为裤脚管看――结果决定几套,三件头、两件头、独件上装,两粒钮、三粒钮,单排、双排,贴袋、嵌袋、插袋。还要商量夹里,半里、全里、羽纱?至于衬垫,“放心,阿拉勿会用白麻格,总归是黑炭,垫肩全羊毛,棉花是勿进门格”。

然后是量尺寸,手势轻快果断,颇有舞蹈性。如果你身材好,就量到那里赞到那里,“搭侬先生做衣裳,真开心,电影明星也呒末侬介司麦脱”。尺寸单的项目极其细致,填满了,还要想想,加附注,长期保存,作下次的参考,而且说:“假使侬在外国,要做了,请关照一声,我伲打包寄过来。”

等到试样的日期,更是双方显骨子的时候。虽是他从旁帮衬,你动作要灵敏,程序要合拍,他手捉划粉,口噙别针,全神贯注,伶俐周到,该收处别拢,该放处画线,随时呢喃着征询你的意见,其实他胸有成衣,毫不迟疑。而你,在三面不同角度的大镜前,自然地转体,靠近些,又退远些,曲曲臂,挺挺胸,回复原状,并腿如何,分腿如何,要“人”穿“衣”,不让“衣”穿“人”。这套驯衣功夫,靠长期的玩世经验,并非玩世不恭。

上海人玩世甚恭,既要应和重视别针划粉的全套动作,又务必贯彻“唯我独尊”的见解要求。试样的过程是一个辩论的过程,若有不恭者不知趣,冒充行家,事态会激化到“本店牌子有关,还是另请高明吧”。真正懂得“衣经”者却娓娓清谈,双方表示钦佩,“侬先生真讲究,讲究得真有道理”。“不然我也勿会定规要到宝号来哉”。复试,如果你无兴去店家,他可以到府上来效劳。初试仅一袖,这次两袖全,整套款式俱在。万一你又有新的意图,他不惜拆掉重做,是故往往要三次五次试样,双方绝不嫌烦,直到你的满意就是他的满意,临了说“先穿两天,假使有啥勿称心的地方,尽管请过来指教”――双方自始至终不提一个钱字,落落大方对大方落落。

从前上海人穿着普遍高水准,其中自然就不乏大师级者。一套新装,要经“立”、“行”、“坐”三式的校验,立着好看,走起来不好看-―勿灵。立也好走也好,坐下来不好看――勿灵。立行坐三式俱佳,也不肯连穿两天。“衣靠着,也靠挂”,穿而不挂,样子要废掉,挂而不穿,样子要死掉。

上海人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出品的,甚至断定是哪家店做的。佣仆替你挂大衣上装时,习惯性地一瞥商标牌子,凡高等洋服店,都用丝线手绣出阁下的中英文姓名,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

衬衫、手帕也都特制绣名。衬衫现熨现穿,才够挺括活翻。领带卸下就用夹板整形。衣架和鞋楦按照实况定做。穿鞋先拿鞋拔,不论长袜短袜,必以松紧带箍好吊好,如果被看到袜皱了,“此人太没出息”。夏季穿黑皮鞋是贻笑大方的,全是白皮鞋的市面。*皮和合色的――春秋,黑皮与麂皮的――冬季。

上海人特别注重皮鞋,名店也以地段分档子,也都是定做的。先将尊脚作立体几何的测量,然后特制木楦。也要试着,不满意,这一双就归店家吃进,另外重做一双。皮张也先供挑选,式样也根据欧陆的专业范本。做工也是世界一流。上海人把皮鞋视为圣物,也不肯连着几天,为了保持干燥和上楦定型。

路边、公共场所的角子上,到处有叫“擦皮鞋哀〔加口傍〕擦皮鞋伐〔加口傍〕”。每天上油打光,上午下午两次也不稀奇。似乎一生事业爱情,关键在于皮鞋。上海人的生活信条是:宁可衣裳蹩脚(差)点,皮鞋无论如何要考究。说也奇怪,一个人,如果细软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美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衣衫普通,甚而寒素,倒反显得练达脱略,啥也不摆勒心上的样子,上海人真会卖弄风情。当然限于平日家居,出客则必得全副銮驾,连烟匣、打火机、票夹、雨伞,都要令人肃然起敬,否则就遭人嗤之以鼻,就是这样势利得淋漓尽致。

因为上海人太爱出风头,西装店里的伙计,趁一套华贵的新装完工而尚未交付的夜晚借穿了上娱乐场,顾盼自雄,以为得天时地利人和的总优势。数日后,那订户来找经理,要退货,原因是这套行头的“初夜权”被侵占了――上装的胸袋里两张戏票根。

因为上海男士出门都戴帽子,巴拿马金丝草帽、兔子呢礼帽、水獭皮罗宋帽,价值昂贵,坐*包车三轮车及桥顶,刚开始下坡的刹那间,帽子被人摘去了。在公共厕所登坑的当儿,也容易遭遇“落帽风”。生活中总有此种客体或主体欲罢不能的顷刻,为歹徒所趁――干这一行的叫做“抛顶功”。

因为上海男女出门不能不穿得奢侈戴得齐整,夜间雇*包车,几个转弯,拉进冷僻的暗弄堂,喊也来不及了。衣帽、首饰、手表、皮鞋、金丝边眼镜、钱包钞夹,照单全收。他拉车飞跑而去,你虽不一定赤条条,而受惊、受气、受寒,深夜里,光穿袜子,两眼迷糊,怎生走得回来。平明,为路人所见,指指点点,“侬看,剥了猪猡哉!”――“剥猪猡”这个专门名词谅必是“剥”的一方定的,强抢了你,还把你作猪猡观。

因为上海的*台非常阔绰,进门入局后,名烟佳醑香茗美点,随心所欲不计分文。并设有典当的部门,*客光临之初,呢帽大衣洋装革履全是名牌精品,气势果然磅礴。到后来现钞输个精打光,便典掉钻戒金表,继之大衣洋装、呢帽、背心、领带、衬衫、皮鞋、裤带、羊毛内衣裤统统落花流水进了典当柜。外面风雪交加,总得走呀,这时便可在后门的角落里取一片稻草席,一根稻草索,把身子裹了,拦腰束紧,赤脚奔回家去――上海*徒的终极时装,*台老板的最后一份想象力。这种“稻草茄克”,当年上海街头是经常邂逅的。当闻某公馆喜庆,婚礼既成,送入洞房,发觉新郎不见了,各处寻遍。当丈人、丈母、亲爸、亲娘联袂赶到*场,蓦然回首,那女婿即儿子者,正在阑珊处用草席包装自身――他接住递过来的开许米大衣时的反应是:快去典了,上台再决雌雄!

然则还有大家一丝不挂相聚而谈笑风生的上海人――“浑堂”,江浙两省称澡堂为“浑堂”,倒也说明群体入浴沆瀣一气的特色。风尚大抵发源于姑苏。不是说早在春秋战国申江就受阖闾的影响了吗,“上半日皮包水,下半日水包皮”便是苏州人的一日之计。聚坐在茶馆,合孵于浑堂,理想主义紧贴现实主义,中华民族喜群居群食群厨,自然乐于群浴。

那浑堂招牌高挂,门庭若市,进门便买一根火烙印的竹筹:上中下三等。“下等”者灯光昏暗,陈设敝旧,毛巾旧而泛*,长条的板铺上乱躺着出浴后的肢体,一派战时俘虏营的景象。“中等”就明亮得多,铺位上摊着蓝白阔条的浴巾,几张小几,供茶水,侍者少而默然,但已像个“人间”。那“上等”则亮得受宠若惊。高背躺椅弹簧软垫,厚质毛巾新雪般耀眼,茶是小壶现泡的,侍者手脚轻快,口齿伶俐。际此,上海人的服装功能又发作了。如果周身光鲜入时,侍者便眉动目闪礼貌有加,倘若衣履晦暗背时,侍者就眉淡眼细照常办事。那末,衣裤总得脱下来啰,侍者用一根顶端有铜叉的竹竿,将衣裤叉了挂在你的位置上方,很高,可望不可即,既对下面无影响,也免了那种非分之想,人心隔肚皮呀。手表交给侍者,若是名牌,他就套在自己腕上,一般的就锁入小柜的抽屉里。

那些已经浴罢而摊手摊脚憩息于高背躺椅上的人,说说笑笑,闲看别人脱衣,情况不能不分四类:外强中干,外干中强,外干中干,外强中强,其一者进来时神气活现,愈脱愈蹩脚,内衣裤旧而且破了――空心大老倌,呒没家底格。其二者外观平常,里厢件件蔟崭新,贴身开许米一套――哦,讲究实惠,好人家出来格。其三者最灰溜溜,满心强恧,强作镇定,快快脱光钻进池里去。唯外强中强者气定神闲,脱一件亮一亮,侍者小心小心叉上去,好像时装表演――存心别苗头,倒是拿伊呒办法。

待到身外之物全部高高挂起,众生俱平等相了。干巴巴、光致致的上海人,像缴械的败兵,狼狈窜入浴池。浴池很大,水蒸气郁勃氤氲,人都糊成灰白的影子,个个俯仰转侧剧烈活动着,皂沫、汗秽、油污使池水混浊得发稠发臭。水里站满了蓬头的、秃头的、癣疥的、疝气的、骨瘦如柴的、痴肥似豕的、殚垂惨白的、多毛刺青的,塞塞足足一池子,这样的浴池上海叫“大汤”。据称大汤是经仙人点化,不病不传染,信也罢不信也罢,鉴于池中人满为患,你得找空档快点下海,愈犹豫人就愈多了。既已到此,你只能“入世”,不能再有“出世”之想。

要之,你毕竟不是上海人,但凡上海人从小就把浑堂当作外婆家。请看池中物多么生动活泼,如此烫人的混水,他们毫不在乎地浸没全身。先是泡,泡够了再擦,擦透了,以小木桶挽水自泼,然后仰卧在池沿的平面上,闭眼,似乎困着了。四周笑的笑,唱的唱,口哨,下流话,击水作嬉,打起来了。真的打了,肉声夹水声劈劈拍拍,浪花溅入小孩子的眼里,尖厉哭叫,男孩,女孩呢,是做爷的带来的,不用买筹,乐得便宜。小人懂啥,勿搭界的。那为父的不顾孩子皮肤薄嫩,抱之入水,烫得她惊呼流泪,顿时全身绯红,面孔尤其充血,好像融蜡似的变了形。那爷嘴里不停地自问自答:“开心伐〔加口傍〕?开心伐〔加口傍〕?邪气开心来!”

真正开心的人在另一边,那大池的尽头,盖着湿黑的木板,沸水贮存库,几个中年老年人,船民般地蹲在木板上,将毛巾从板隙中缒下去,拎上来,就此嵌入脚趾缝间抽动,一吊一吊,手势纯熟到了优美。两眼瞪着没有远方的远方,斜翘嘴角,发出嗞嗞声,一吊一吊一吊一吊……据考这是脚气病杀病之妙法,大抵欲仙欲死云云。

助浴。北方称“搓背”,沪地叫“擦背”。你坐在池沿上,那青壮汉子左手控制着你的身体,右手紧裹毛巾,使劲从后颈开擦,及肩及背及肋及腰,竟有那么多的老垢滚滚而出。难为情?喜欢?男人真是泥做的!你仰卧,前胸、肚腹、胯间、大腿、小胫,也是滚滚的老垢。膝盖要弯起来擦,脚背脚踵趾缝,无微不至,这才用肥皂周身揉抹,结论性地挽起一桶热水整个浇下来――他像气功师,像屠夫,更令人回想起古代的奴隶,满头大汗,喘着……而你,全体表层微微作痛,脱了壳蜕了皮似的,份量减轻不少。快去莲蓬头下淋一遍,回大厅。侍者帮你擦干身子。躺下,腰间搭上浴巾,喝茶,你也不禁闲眺了。

侍者分二代,成年的是正职,少年的是学徒,做的事一样是接筹、领位、挂衣、送茶、递毛巾……那正职而年龄趋老的几个,可谓阅人多矣,稳重而油滑,鉴貌辨色,洞若观火,谁有钱谁有势,他十分清楚。奉承阿谀有钱势的浴客,对他并无实际好处,然而他要奉承、要阿谀,似乎是一种宿瘾,凑趣,帮腔,显得绰绰有余。那个不得志,那个败落了,他也明白得很。你若与之兜搭,他的回话和笑容寡淡如水,忽然他代你感叹“现在的世界做人难呀,呒没钞票是啥也不用谈”。听上去是同情,正好揭了你的底牌――何苦呢。再不得志,再败落,也比送茶水递毛巾的要强三分哪。然而他鄙视你,他用的是有钱有势的眼光看你的。这又是一种瘾头,要在你的身上过过瘾。

他待学徒是严厉的。指派、提示,都用骂人的话来吩咐,学徒总是瘦拐拐,钩头缩颈,稀发乱耸,得坐便坐,有靠处就靠着发呆挖鼻孔。“小赤佬拿毛巾去!”一惊而奔,身手扭得脱了骱似的。其实,当他长大变老时也将油滑稳重到不可捉摸。

而真正有技能的是扦脚师傅。老人的趾甲大抵病变增厚,嵌进肉里去,故需用斜口的扦脚刀,趁浴后骨质软化,细细切薄剔净。那师傅特备一盏简装手术灯,戴起老花眼镜,一边闲谈一边操作,很像一位终生敬业的工艺美术家。

而真正神乎其技的当推敲背的那个。敲背之道应属按摩科,妙在握拳着点的多花式,发声就匪夷所思。时而春风马蹄,时而空谷跫音,时而啾啾唧唧,时而惊涛拍岸,轻重强弱的节奏变化,远胜于“击鼓骂曹”,但不会是浑堂中人有何悲愤要宣泄。接受敲背的那一方,据云臻于醍醐灌顶之化境。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夜渐深,浴客流连忘返,侍者可要等大家走光之后,冲洗整理还有好一番忙碌。于是资深的师傅用叉衣的竹竿,权仗似的咚咚咚咚舂楼板,口中喊道:

“下雨了!下雨了!”

“啊?下雨了?”

“就要下雨了!就要下雨了!”

纷纷起身,披衣套裤,争先下楼,夺门而出。对马路高楼黑影后面星月皎洁,不觉暗自失笑,想想也是对的――上海话叫做“拨侬面子”(给你面子)。

面子第一要紧,上海人讲究穿着为来为去为了“面子”,因此服装的涵义或可三而述之:一、虚荣,二、爱好,三、自尊――凡虚荣每含欺骗性,是达到目的前的手段,故属权术的范畴。凡爱好,虽说发乎天性,而外向效应也是取悦人引诱人,内向效应则形成优越感,自恋自宠、乐此不疲。凡自尊,为了确保身分,成全个人的存在证觉,伦理观念流于生活细节,细节累计为大节――虚荣心态蔚为社会风尚,这个无处不在的大魔障,个人没法冲破,服装的欺骗性便愈转愈烈。而爱好的心态呢,或先认衣衫后认人,或既认衣衫又认人,近乎中庸,其实模棱两可,衣可人可,自己也只要做个“可人”。那第三类所谓伦理观念细节化的,是精于“衣道”者,细认衣衫细认人。能从衣衫上辨别判断“人”,必要时,达到不认衣衫只认人的明哲度――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关系推论上,也许总不外乎这样的吧,因为后来上海人就不虚荣了,继之不爱好了,终于不自尊了,再后来又想虚荣又想爱好又想自尊,已不知如何个虚荣爱好自尊法。所以,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广义关系的考辨推论上,总不外乎,就是这样的吧。

到此结束――想想又觉得旗袍的故事尚有余绪未断,法国诗人克劳台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日,诗中描写“中国女袍”,深表永以为好之感。可惜西方任何种族的女人都与旗袍不宜,东方也只有中国女人中的少数,颀长、纤秾合度,脸椭圆,方才与旗袍怡然相配。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颸/相随,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以蓝布、阴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灵朴茂,表里如一,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惠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本文摘选自《哥伦比亚的倒影》木心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waluaa.com/awlafj/47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