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与您分享作家小白的短篇小说《离岸》。

小白,男,上海人,著有长篇小说《局点》《租界》、中篇小说《特工徐向璧》《封锁》。《封锁》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离岸

文│小白

冰箱上贴着打印纸,用英语写着十条指令:一旦地震发生,请迅速离开房屋,去空旷处等候;发生海啸时,应朝TeAraoToi(山脚下那条旧土路)方向疏散;若是火山爆发,安全的集结地点在AraTapu也就是环岛公路两侧……王吉气得扔下吹风机,披上浴袍冲出卫生间。她打开冰箱,抓出一瓶皮诺,夹着酒杯,顺手抓下那张纸,余怒未消地坐到阳台上。

外面下着暴雨,狂风在棕榈树叶间横扫。很奇怪,阳台上却只有阵阵微风,木质地板仍旧很干燥。似乎这房子建造时,土著人施加了什么巫术。天地一片漆黑。太平洋深处有隆隆巨响。闪电撕开雨夜,照亮背后的阿图库拉山。这里是南太平洋,库克群岛,拉罗汤加。看起来果真是个适合想想杀人的地方。从奥克兰搭乘新西兰航空,五小时。从澳大利亚搭乘维珍航空,六小时。来到世界的边缘,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酒精中*?那太平淡了。她认真地思索,觉得有点为难。她转头看了看身后,玻璃门移开,轻风卷起白色纱帘。床尾上,那双脚抽搐了一下,猛地分开,脚后跟重重撞在床垫上,再也不动了。

他抱着酒瓶上床。王吉泡在浴缸里,听到他高声叫嚷着:不是世界末日吗?难道不是世界末日吗?她闻声跑来看看,他已醉倒在枕上。

拉罗汤加岛东南角的穆里海滩,密布着几十座酒店别墅和水上运动俱乐部。实际上,它们都是当地人在自家住宅地基上改造的。瑙堤鲁俱乐部倒是更接近于一般人想象中的小型高级酒店。它用玻璃和不锈钢装饰了阳台,床垫弹簧也不是那么软,当然,它同样也建造在私家地产上。王吉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区分岛民住宅和旅游酒店:如果这幢房子在前院有一方墓地,那就是私人住宅。

在岛上,位置最好的地产全都是私人所有,它们也全都卷进了旅游业。连打扫房间的女服务生都知道CBS,他们来做了一季《幸存者》,那个真人秀。他们应该每隔两年就来岛上做一季,游客就不会那么少了。环岛公路一侧那幢恐怖大楼,见证了岛上旅游业发展史。它原本打算建成喜来登豪华酒店,造到一半就放弃了。它比一般城市中的烂尾建筑更富于末日气息,更像是在一场巨大灾难中戛然而止的工程,而且雨林和老鼠已开始向它入侵。拉罗汤加岛上有很多让人觉得惊悚的建筑。王吉驾车环游时,在总督府附近看到一幢殖民地风格的房子,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着,阳光照射在围廊木柱上。她好奇地推开院门,穿过庭院,从窗子向房子内部窥看。她大吃一惊:房子内部是一个秘密的植物世界,藤蔓从各种缝隙钻入,生长,填满了整个空间。

穆里沙滩面朝潟湖,太阳出来,一片白沙绿水。靛蓝的天空和靛蓝的太平洋远远飘浮,在视野下方消失,如同梦境。但夜里,尤其是暴雨的夜里,太平洋好像耸立在那儿,咆哮着压过来。雨停后,黑暗像潮水般涌向露台边缘。

理论上说,往一个喝醉的人身上注射酒精是个不错的方法。但是喝醉以后,人的表现不尽相同。有人会很快入睡,身体完全没有知觉。有人虽然也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大脑某个区域却保持警醒,针刺那一点点痛觉也会让他醒过来。而且注射会有痕迹,会有针孔,高浓度酒精会让静脉发生炎症反应。尸体上痕迹无法消除,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粗枝大叶的法医身上,计划就不够完美。

他就那么睡着了,那么多年来,总是把最难的部分交给她来处理。

她仰靠在转椅上,差点睡着了。沙庚从背后抱住她。她连忙伸手去合上电脑,座椅脚轮向前滑动,连人带椅子向后摔倒。沙庚也被砸到了腿脚,跌滚作一堆。

沙庚显然是被砸蒙了,他努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没有意识到一只手抓着她的浴袍,另一只手还掐在她脖子上,把她和椅子都压在身下。

“你让我站起来啊。”王吉叫嚷,挥舞手臂寻找支点。好不容易撑起身,浴袍被座椅扶手挂住,从肩膀一路扯了开来。她心里不止这一点点气,她用力推开他。

“这不能怪我呀,你自己没坐稳。”他抓着浴袍没让她滑脱,脑袋埋在底下,声音瓮声瓮气,脸鼻子在她肚子上磨蹭。他又一次背叛了她。她心想。要对原本亲密的人坚定地生出敌意,其实并不那么容易。

她把手按在他头上,摸他的后颈。皮肤有点松了。她出神地想,捏了捏。如果那是狗脖子,捏这儿就可以提起来,扔出去。她真有点气不过,那比身体背叛更让她愤怒,那是——她仔细想了想,觉得那可以称为某种“智力的背叛”。

每次她以为自己对他十拿九稳了,他就会有意外之举。他的天地总是比她大,她所侵占的地盘,不过是他有意割让的。她有点激动起来,听见自己喘着粗气,意识到短裤上有点凉湿,隐约感到耻辱。

就像一盘*局,她已跟他玩了十年。她每次赢一点,一次一次赢回来,又总是一把输出去。会不会她大脑的智力活动区和情欲区有特殊联结?她使劲地回想那些名词,额叶联合区,或者纹状体?情欲是一种奖励,跟多巴胺有关。可她这会儿越来越兴奋,没法记起那么多知识点。她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问。她转过身,背朝着他,为了不让自己笑个不停。她开始回想那部电影。是不是叫《水果糖》?为了惩罚一个渣男,女孩决定阉割他。她查过资料,那很简单,两边扎牢,中间一剪,蛋就自己掉出来了。别担心那些静脉动脉,都很细,它们自己会凝结,会萎缩。死不了,只要工具消过*。她越想越开心,笑得浑身发抖。

“这么晚你开电脑做什么?”

他喝了酒,他不会注意到她打开的网页。她倒是受了惊吓。慌忙合上电脑,把自己摔倒了。

“月底交不出故事大纲,他们来拆了你办公室。”

“你能写了?”

“如果他喝醉了,再多注射点酒精,这样就没人能看出来他是被杀的了。”

刚看到邮件时,她不太理解,库克群岛上一家公司,既不是酒店,又不是租车行,为什么发邮件约他见面?他呢,又做出那副无辜表情,眼睛瞪着虚空中某个正在耍弄他的人,皱着眉头,像是要尽力弄清楚自己被卷进什么样的谜团中了。他从来就没有好好掌握过分寸。每次她都宽容地鄙视他:戏又演过头了。

她在谷歌上稍作检索,弄懂了“环球信托网络”向顾客提供的服务内容。难道这就是他的计划?

“可以先做一稿了。”她边想边说。

她坐在床上,笔记本放在腿上。她打开电脑文档,把调整后的故事轮廓讲给他听。

盘子码好了,钱也一笔笔打进公司户头。男女主角定了档期,只要有沙庚的名字,发行公司很乐意保底。这主意听起来能赚钱。

一座迷人的南太平洋小岛,一大笔钱,一些衣冠楚楚的男女,一场谋杀案。色彩要鲜艳,这容易办到:岛上到处开满大朵鲜花,女人们簪在鬓角上。天气好时阳光特别强烈,连手机都能拍出色彩饱和度极高的照片。观众也许会联想到那些老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阳光下的罪恶》,诸如此类。

这个主意是她的。他甚至没有当即领会其中意义。或者比利·怀尔德,你看过那部电影吗?开场就是女明星葬礼,到处都是鲜花,五颜六色。她反复对他说,让这些想法好像是从他自己心里长出来,好让他到那些投资人面前口若悬河。

有一个秘密,说出去会天下大乱。沙庚连一行像样的句子都写不出了。观众都蒙在鼓里,金主们对此也毫不知情。那些出版人和制片人,连他自己的拍摄团队,虽然每天和他一起开会喝酒,没有人对他起疑心。所有人都信任他——沙庚一定能想出好主意,永远可以出人意料。他装模作样,跟人家讨论故事大纲。头脑风暴,全部录音。让人去搜集资料。然后宣布闭关创作。

一个人都不见。只能从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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