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红场上空的红星》褪色的革命世纪年7月,十月革命四十周年前夕,莫斯科苏里柯夫艺术学院油画系教授康斯坦丁·梅福季耶维奇·马克西莫夫(KonstantinMaksimov,-)离开任教两年多的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回到莫斯科。那一年他四十四岁,不明所以地站在中苏诀别的起点之上。同一年,蔡国强在福建泉州出生,两者无交集。十岁那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的年,在蔡国强家乡,驻扎当地的解放*官兵在山崖巨石上,雕刻了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像。五十年后,年,蔡国强应俄罗斯国立普希金美术馆邀请为十月革命百年纪念举办展览,并在红场上空筹备白天焰火。红场作品最终因故未能实现,但在筹划过程中,他重返泉州,寻访年解放*的山崖雕塑,并用巨大的幕布将其拓下;在莫斯科,他寻访马克西莫夫的墓地和家人,最终被拍成纪录片《十月:未实现的世纪》(33工作室制作,夏姗姗导演)。

纪录片《十月:未实现的世纪》()片头

马克西莫夫墓地,年。AlinaSelivanova摄年,蔡国强腰系安全绳,在烈日下裸身挥汗如雨,拓下毛泽东肖像,并用拓包蘸上红颜料拍击毛主席*帽上的五角星,进行加色。完成后,他奋力将拓包抛向远处,在晴朗的天际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沿着山石滚落,在他的身后,那颗染红了的五角星并不夺目,却引人遐思。蔡国强倒叙历史,说这幅悬崖上的毛主席像是他平生所见第一个“大地艺术”。这个在悬崖上染色的镜头让我想起以《十月:震撼世界的十天》闻名世界的大导演爱森斯坦的实验:年,为纪念年第一次俄国革命二十周年,他拍摄了影片《战舰波将金号》。在首映仪式之前,导演亲自用手工在黑白胶片上将起义了的波将金号战列舰上的白色旗帜染红,这部黑白默片时代的经典影片中的唯一彩色镜头与敖德萨阶梯的蒙太奇手法一道永垂影史([挪威]埃里克·弗里斯沃尔德·汉森[EirikFrisvoldHanssen]:《彩色爱森斯坦》[EisensteininColour],《艺术史杂志》[JournalofArtHistory]七十三卷[年]第四期,页)。爱森斯坦以艺术的形式直接介入事件的形成、扩展和转义,在电影领域实现了艺术与事件、艺术与*治的辩证互动。就此而言,他与俄国先锋派一样,属于开创二十世纪伟大艺术传统的人物。

蔡国强于山崖上制作《拓毛》,泉州,年。33工作室摄

爱森斯坦《战舰波将金号》海报,年。如果一切顺利,蔡国强会用火药将这枚红色的五角星以更加夺目的方式射入红场上空,用“天空艺术”回应童年的记忆。年,在中文世界,没有人用过这样的概念,但蔡国强通过赋予这幅群体创作的肖像以大地艺术之名,有力地将其嵌入现代艺术的序列。这里隐含了一种颠倒的逻辑,一种通过对自己生活轨迹重新编码去发现艺术史秘密的欲望。这一欲望也贯穿于他的“世界艺术史之旅”。在蔡国强的艺术实践中,通过对过时之物重新编码,不仅将其嵌入当代艺术秩序而且对其进行颠覆,这并不是第一次。中国当代艺术的流行公式之一是“*治波普”,我们在绘画、雕塑和装置艺术中,一再地发现肖像的变色、变形;如果说“85新潮”美术是这一潮流的先声,但至九十年代初期,在国际市场上开始流行的“*治波普”,其中大量作品是对安迪·沃霍的模仿,却更接近于“*治媚俗”。在各种艺术展的氛围中,年代突破边界的尝试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蔡国强的态度与此不同:从《威尼斯收租院》开始,他撇开早已毫无*治性可言的“*治波普”的变形术,以忠于过去的形式对社会主义艺术进行再编码,在暧昧的氛围中引发人们在过去与现在之间进行双重的反思与观照。无论是否自觉,蔡国强的复制在两个时代之间挑明了当代艺术的脉络和流变,在形式的绵延中发现了时代性的鸿沟。蔡国强邀请《收租院》的原创者一起复制这一阶级*治的直接产物,并不意味着决心重返那一时代,毋宁说,他以一种暧昧的形式将逝去时代整体性地切入当代艺术展的狂欢之中。复制的精确性曾经引发著作权纠纷,但作品的核心在于通过复制过程而对过去的*治艺术经典进行重新编码,他邀请雕塑原作者在双年展现场表演,通过展示雕塑被完成,又逐渐干裂破碎的过程,隐喻阶级*治的塑形、瓦解与艺术、艺术家的命运之间的曲折关系。

蔡国强:《威尼斯收租院》,第四十八届威尼斯双年展展览现场,年。ElioMontanari摄

雕塑家龙绪理在第四十八届威尼斯双年展现场制作《威尼斯收租院》,年。ElioMontanari摄然而,不是双年展中充斥的时髦作品,恰恰是对创作于年并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广泛复制的*治艺术的再复制和重新编码,获得了二十世纪最后一届威尼斯双年展的大奖。或许,这提示着后艺术的真正根源及其式微:如果打破艺术与*治、艺术与事件的边界是博伊斯(JosephBeuys)以降几代先锋艺术家的自觉追求,还有什么作品能够比《收租院》更具有突破边界并在艺术与*治的互动中激发大众*治的能量?这也让我想起另一位中国艺术家徐冰在年代初次接触博伊斯作品时的疑惑:相比于毛泽东的实践,当代艺术的这些尝试岂不是小巫见大巫?蔡国强展示的是《收租院》的创作、成型及碎裂过程而非纯粹的复制,但原作在艺术与*治之间的紧密互动为他凸显艺术的*治性提供了前提。事件及其绵延

将艺术嵌入事件的序列是蔡国强创作的持久特征,而在他对艺术与事件相互嵌入的探索中,通过“十月”项目对“未完成的世纪”的触摸不同于他对这些戏剧性事件的再现,更像从生活中不经意间涌出的音符。“在他的大量作品中,我们大致可以辨识出两个决定性的事件及其绵延:第一个事件是以核爆炸为标志的冷战时代的降临;第二个事件是以‘9·11’事件和中国崛起为标志的新时代的到来。火药、爆炸、凶猛的动物、致命的刀箭,以及透明的墙以不同的样态呈现这两个事件及其历史绵延。在这两个序列中,蔡国强以不同的方式揭示同一事件的不同侧面,进而挑战人们对于事件的单向理解。”(汪晖:《艺术与事件的辩证法——关于蔡国强艺术的随想》,《蔡国强:我想要相信》,人民出版社,年)

将自己的艺术镶嵌在历史事件之中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形态:一种是让艺术附丽于历史事件,通过事件而获得更广阔的展现、更强烈的效果;另一种是通过艺术的方式重新发现事件,通过艺术创造事件,促成历史事件的意义转化。年上海APEC、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大致属于第一种情况,而《金飞弹》()《草船借箭》()《撞墙》()等等则是重新发现事件、通过艺术促使事件的意义发生转化的例子。在上海APEC和北京奥运会之后,蔡国强越来越多地获得大型国家典礼的邀约,让人目眩的烟火表演如今已经成为这类仪式的典型装置,也逐渐脱离年,尤其是年在激烈的内外冲突之后弥漫于人心的时代氛围。伴随着仪式装置的常规化,通过艺术重新发现事件并促使其意义转化的努力也如迷幻的光耀消失在天际。

蔡国强:《APEC大型景观焰火》,于上海外滩、*浦江和东方明珠塔,年10月20日晚九点,历时约二十分钟。

蔡国强:《奥运五环:为年北京奥运开幕式作的焰火》,北京,年8月8日。林毅摄正由于此,给我留下更为深刻印象的,是由一系列事件组成的对于“未完成的世纪”这一更为广阔的事件的探寻。江河百谷,从何处生?潮汐去还,谁所节度?相较于让人眼花缭乱的成功展示,这一“失败的”探寻源自创作者的生命史,因而构成了一股绵延不绝的潜流。年的《威尼斯收租院》、年中央美院的马克西莫夫展、年“蔡国强:十月”和纪录片《十月:未实现的世纪》正是这一潜流在时代拐角处激荡而出的瞬间。潜流与作为事件的世纪水乳交融,相比之下,《黑焰火:为广岛作的计划》()、金门的《金飞弹》(),只是这个未完成的世纪在激荡中腾起的浪花。浪花与潜流可以互换,如同《威尼斯收租院》获得的殊荣,但殊荣也会如同蔡国强十多年来持续参与的各种炫目仪式一样掩盖了潜流的深度。在很多时候,潜流的存在是自然的,其深度甚至也超出了创作者的自我理解。

蔡国强:《金飞弹》,台北市立美术馆,年6月13日,历时五十三秒,两百颗微型飞弹,占地约×25×25m。陈宏图摄,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年的十月完全不同于年的十月。莫斯科庆典的暧昧安排恰好说明即便在百年之后,年依然是一个难以面对的挑战。爱森斯坦的彩色镜头越过了通常的历史真实概念,将波将金号的悲壮失败书写成胜利的寓言——这个在失败与胜利之间的颠倒只能在十月的视野中才能完成。年,俄罗斯的十月庆典将其与莫斯科建城八百七十周年叠合在一起举办,突出的毋宁是俄罗斯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的绵延。十月革命主张的民族自决最终通过联盟形式,最大程度地保留甚至扩展了沙俄帝国的领土、人口和权力,也为今日俄罗斯奠定了多民族国家的基础,开创了新型工业化道路。因此,在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出现了一系列“拯救”十月的叙述:对于现代化论者而言,十月革命为工业化扫清了封建障碍;对于民族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而言,苏联的卫国战争为抵抗和粉碎纳粹德国的进攻建立了不朽功勋;对于当代欧亚主义者而言,十月革命正是重振俄罗斯帝国的转折点。在这一氛围中,重申年立宪民主*人米留可夫(PavelMilyukov)的观点,认为十月革命是二月革命的继续(这是乌克兰国立卢甘斯克师范学院教授阿纳托利·伊万诺维奇·福明[AnatolyIvanovichFomin]刊登于俄罗斯《自由思想》杂志年第十期的文章《对革命时期重大事件的反思》中的观点,引自刘淑春、翟民刚、王丽华编:《“十月”的选择——90年代国外学者论十月革命》,中央编译出版社,年,页),逐渐成为了官方立场。革命,作为一种与历史断裂的方式,必须被编织在绵延不绝的民族叙事之中才能获得位置。在这一复杂而矛盾的氛围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暧昧的纪念方式:普京总统于年12月19日颁布纪念俄国革命一百周年的筹建措施命令(年12月19日第-rp号俄罗斯联邦总统令;另见吴恩远:《普京为什么要纪念十月革命周年》,“思想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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